
胡锡进说,如今很多人越来越不敢发声了。
明星只剩下广告词,教授只转发官媒,体制内的人干脆销号。
他感叹这是“公共信息领域的损失”。
这番话被广泛传播,因为听上去像是一种批评——但又安全到不会被批评。
是的,这正是今日中国的语言奇观:
连忧虑,都必须符合规范;
连叹息,都要小心分寸。
一个社会的沉默,最初来自恐惧,后来来自习惯,最后来自理解。
当人们终于学会不必被命令也能保持安静,权力就不再需要发号施令。
那是一种更高级的秩序——一种通过教育、算法与惩戒形成的“自我审查的文明”。
胡锡进并不是在反抗这种文明,他只是感叹它的代价。
但问题在于,这个代价从来不是他这样的体制内媒体人承担的。
沉默的后果,落在了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里。
在过去的十年里,我们见证了一个奇特的变化:
表达越来越容易,而表达的内容越来越单一。
社交媒体让每个人都有麦克风,却也让每个麦克风都说同一种话。
那些曾经属于互联网的“多样性”与“自发性”,被舆论引导、举报制度和算法推荐一点点磨平。
于是,互联网从“广场”变成了“展览馆”,
每个人都在展示自己的正确,
展示自己的忠诚,
展示自己懂得何时该说、何时该闭嘴。
这种“懂事”的氛围,像雾一样弥漫。
它没有法律条文,没有具体的命令,但所有人都知道:有些话不能说,有些词不能提。
久而久之,人们甚至不再去思考“为什么不能说”,
他们只是本能地躲开。
这正是审查最成功的形态:
不是禁止思想,而是让思想自己退化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,公共空间消失,个人表达也随之空洞。
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继续说话,却再也没有什么内容。
他们分享风景、美食、旅行,偶尔发一条心灵鸡汤。
他们的“安全感”,建立在共同的无意义之上。
而一切有思想、有锋芒的文字,都在发布之前被自己删除。
这并非懦弱,而是一种新的生存智慧。
在风险无处不在的社会里,沉默成为最经济的策略。
你不会因此得到尊重,但至少不会惹祸。
在这种逻辑下,公共生活被私人化,私人生活被审查化。
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,看似自由漂浮,实则被海水隔绝。
胡锡进说,这是一种“公共信息领域的损失”。
但这种损失并非偶然,而是设计的结果。
当一个社会不再需要思想,只需要态度时,公共领域自然会萎缩。
当舆论的唯一功能是表忠,而不是辩论,所有理性都成了麻烦。
于是,“理性”也要被格式化,“温和”也要被筛选。
在这个体系中,胡锡进的角色恰恰是“理性装饰”的一部分。
他被允许表达担忧,是因为他的担忧本身已经无害化。
他能批评“沉默”,但不能讨论“恐惧”;
他能指出“损失”,却不能追问“原因”。
这正是中国式言论的最高技巧:说真话的一半,让另一半变成空气。
然而,我们不能只把责任归咎于体制。
真正令人悲哀的,是社会整体的心理退化。
人们在长期的惩罚中学会了自我规训,
他们对权力的恐惧转化为对自由的冷漠。
他们不再想争取,只想避免。
他们的理性不再是为了判断真伪,而是为了计算风险。
久而久之,恐惧被误认为常识,谨慎被误认为智慧。
那些敢于直言的人被视为“激进”,
那些还在思考的人被劝“别想太多”。
一个理性社会的核心,不是聪明,而是诚实。
但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诚实,只需要安静。
如果说八十年代的中国曾有思想的热度,那么现在的中国,是思想的真空。
不是没有思想,而是思想被降温、稀释、市场化。
曾经的“公共知识分子”被污名化为“公知”;
曾经的独立记者变成了内容创业者;
曾经的青年学生成了考公青年。
整个社会像一台机器,温顺而高效。
没有人被杀害,但所有人都失去了声音。
在这样的社会里,舆论已经不再是政治的副产品,而是治理的工具。
表达被计算、被监控、被指标化。
每一次热搜的出现与消失,都经过精密控制;
每一场讨论的升温与降温,都服从算法的调度。
表面上是群众参与的狂欢,实则是技术维护的秩序。
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:
所有人都在说话,但无人倾听;
所有人都在发声,但没有意义;
网络世界热闹非凡,而现实世界寂静如墓。
胡锡进感叹“公共空间的损失”,但他不会说的是——
当一个社会真正失去自由后,连失去自由的人也会怀念秩序。
他们会说:“其实这样也好,至少安全。”
他们会相信,稳定比真相更重要,
沉默比混乱更可取,
顺从比思考更明智。
这不是悲剧的结果,而是悲剧的循环。
当下一代成长在这种“秩序的幸福”中,他们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缺少什么。
他们会以为世界本就如此——
没有争论,没有痛苦,没有声音。
他们会把麻木当作成熟,把顺从当作修养。
一个社会的衰败,从来不是因为强权太强,而是因为理性太弱。
当真话变得危险,假话就变得合理;
当沉默被奖励,说话就成了愚蠢。
于是,文明从语言开始腐烂。
胡锡进或许真心怀念那个还能争论的时代,
但他不会承认:那个时代的消失,正是他所服务的体系的胜利。
他叹息的“公共损失”,正是他口中的“公共安全”的代价。
而对这个时代的多数人来说,这种“安全”已经足够。
他们有饭吃,有网用,有表情包可以转发。
他们甚至会说:“政治离我太远。”
但政治从未离开他们,只是他们的语言早已被政治化。
当人人都懂得谨慎,
自由就不再需要被禁止。
它被自愿放弃,被优雅抹去,被礼貌地埋葬。
有一天,当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沉默太久,
或许他们还会想起,曾经有人说过:
“公共领域的损失,不只是言论的损失,
那是一个民族灵魂的坍塌。”
